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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2 章 山河卷(12)

作者:四海孤舟本书字数:K更新时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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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踏过地面上逐渐凝固的血液,蛰霜很快行至暗道尽头,那里矗立着一道门。

    蛰霜伸出手,正欲推开门,就听见一声呼唤自门后响起:“霜儿,你终于来了。”

    眼中闪过一丝异色,蛰霜抿唇,没有回应,神情淡然地走入门中。

    门内,一道身披无垢白袍,手持铜铃长杖的身影缓缓转过身,摇曳的烛光照亮他那张鳞片密布的面容,狰狞而诡异的脸上似乎挤出了一抹慈爱的笑容:“为父等你许久了。”

    蛰霜驻足不前,只是用一双极美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白袍人,唇角扯了扯,却没有半分笑意。

    “第七都的事,你做得很好,”见蛰霜不上前来,他也并不介意,亲切地唤着,尽力展现出慈父形象,“霜儿快走近些,让为父好好看看你。”

    “秦雪翼,”走近几步,蛰霜终于开口,“我四岁那年,你随家族一支队伍去深渊边境巡视,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,我们都以为你死了。”

    秦雪翼叹气一声:“你是在怨为父吗?也对,为父多年未曾归家,让你们受苦了,你们姐妹心存怨气也是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,为父当年确实‘死’了,多亏神子殿下垂怜,才得以重回人间。”

    那时,他在纷乱中被一柄重剑重伤,昏死在深渊边境的尘土中。等他再度睁开眼,他已经因为瘴气缠身,被抛弃在了荒无人烟的深渊边境。

    抬眼是黑云蔽日,身下是滚滚沙砾,无人会救他,也无人能救他。

    停留在深渊的时间过长,瘴气早已侵入他的五脏六腑,在他的经脉骨骼中流窜,让他的皮肤瘙痒、紧接着簌簌脱落,异化出不属于人族的特征。

    就在他心死如灰,只能等死的时候,神子出现在他眼前。

    身周环绕着玄妙画卷的幼童不着寸.缕,浑身上下如白玉般没有任何瑕疵,像是由世间最手巧的工匠费尽心血雕出的娃娃。

    幼童的神情中没有半分羞耻或不安,尽管他赤足踩在大地上,也沾染不到半点尘埃。

    恰巧此时,一线光芒破开云层,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的轮廓,秦雪翼恍惚之间,仿佛看到有一轮太阳在他身后升起。

    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、澄澈的眼眸,秦雪翼在一刹那间无比坚信——

    他看见了传说中至高无上、掌握日月轮转的神仙。

    “……所以,你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们一眼,”蛰霜淡淡地说,神色不辨喜怒,“你有更伟大的事业要去做。”

    说到“伟大”二字时,她语速放缓,似乎在细细品味这两个字。

    秦雪翼无奈道:“你们要相信,为父心中始终是有你们的。你知道,当为父得知你也想要除掉边迟月那个伪君时,有多么高兴吗?”

    “为父果然没有看错,谷雨性情随你母亲,狡猾诡诈、冷情冷性,除了利益可以抛弃一切,只有你与为父是最肖像的,即便是无法抚养你长大,我们父女也能够同心同力……”

    “甚至你所走的道,也与为父的信念如此契合——能够通过杀戮不断获得不同魔物的血脉天赋,向烛龙祖神逐渐靠近,多么完美!”

    “你理应与为父一起侍奉神子殿下,助殿下夺回神威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蛰霜深吸一口气,转移话题问,“暗道中的那些尸骨,都是谁?”

    秦雪翼毫不在意地回答:“不过是无法承受神恩的残次品罢了,还有一些自作聪明的权贵,他们自以为可以利用我的时候,哪里能料想到,会在失去价值之后被我坑杀于他们自己出资出力打造的地宫里呢?”

    “我本来想把地宫建造在魔宫地下,让殿下的神像可以摆放在魔君之位下的,可惜那群人胆小如鼠,根本不敢在边迟月的地盘动土……”他语气可惜道,“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,建造在这第一都豪门权贵府邸之下了。”

    忽然,大地隐隐颤动,秦雪翼神情一变,目光瞬间投向供奉在神龛中的烛龙神像。

    “咔嚓——”

    只见那尊神像身上,凭空多出一道裂痕。

    那裂痕不足半指长,并不深刻,但正正好斜着贯穿了神像威仪赫赫的龙目,极为醒目。..?

    脸色阴沉下来,秦雪翼快步几步,在神像前跪下,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丝裂痕,似乎在尝试着填补这道伤痕。

    然而,他的尝试显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
    “咔嚓,咔嚓……”

    更多的裂缝接二连三地凭空显现,甚至有细小的碎片逐渐从神像剥落,落在地上,溅起更细碎的齑粉。

    “神子殿下……”秦雪翼眼神哀恸而痛惜,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起神像,“我们退守人界,您寿元与天齐高,耐心蛰伏,总有东山再起之日。”

    怀抱着神像转过身,他转动那只仅剩的瞳孔尖细的眼睛,看向沉默不语的蛰霜,再度挤出一点笑容:“霜儿,随为父一起走吧?”

    “不,”蛰霜轻笑一声,几分癫狂攀上姣好的面容,“今天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是来杀你的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深渊之上,已经凝成实质的暗色瘴气漫天席卷,连同阴沉的黑云一起向大地倾倒压去,带来恐怖的威压。

    那些来不及逃远的魔物,或是俯首叩拜,或是爆体而亡,或是化为粉末。

    晦暗的色彩几乎覆盖整个魔界,十二都城皆在莫枕眠布置的结界下苦苦支撑,水膜中时不时泛起涟漪,在魔气的入侵中微微震颤。

    许许多多城中的人抬着头,用期望的、担忧的、惶恐的、绝望的亦或者木然的眼神,透过那层悬空的流水注视天幕。

    忽然,伴随着一声悠长的龙吟,黑云中爆开一抹醒目的赤红。

    紧接着,火光大涨,那妖异的火依托着一切媒介疯狂生长,裹挟着黑云一同燃烧,只远远看着,似乎都能感受到灼热逼人的温度。

    刹那间,艳丽的色彩肆意涂抹,染红一大片苍穹。

    意识终于从山河卷中挣脱而出,边迟月开始反击。

    异火从黑龙的每一片鳞片中窜出,映红了漆黑的鳞甲,以无可阻挡之势熊熊燃烧,万物都仿佛在这灼热的温度中扭曲,即将化为灰烬。

    画卷被火逼退,下意识蜷缩躲闪,但仍有距离近的部分被点燃,纸卷边缘逐渐变得焦黑。

    “你的火,好像与以前有所不同。”小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,若有所思道。

    尝试扑灭异火未果,小烛不再继续挣扎,放任那不灭之火在画卷上蔓延开,语气依旧平和淡然:“看来问清自己的心,于你而言裨益良多。”

    现在的状况,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边迟月这一端倾斜,但边迟月丝毫没有放松警惕。

    既然小烛的声音能直接在他脑内响起,那说明对方还是能够随时影响他的神识。

    那有没有什么办法,可以让他在精神上抵御小烛呢?

    边迟月将目光投向环绕身侧的火焰。

   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如今驱使这异火更加轻而易举了,如臂使指。

    火不仅在画上燃烧,而且已经与他建立更深层的联系,火焰之源彻底扎根在他的神识深处,在他的记忆中、情感中、思绪里流窜。

    心神一动,边迟月命那些随意流窜的火苗汇聚在一起,如护城河般拱卫在神识外围,成为抵御精神攻击的钢墙铁壁。

    “嘶……”小烛的声音再度响起,但这次不是在边迟月的脑海中,而是真真切切在现实中响起,“虽然面对你,我本来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表层的想法,但现在忽然什么也感知不到,果然还是很不习惯。”

    说这话时,祂的语气居然还是带着清浅的笑意,丝毫没有慌乱和不安。

    “不反抗吗?再这样下去,你就要输了。”边迟月疑问道。

    此刻,火焰已经渗入画卷中的每一道褶皱,那画中的亭台楼阁、小桥流水背后,都时而闪过丝丝缕缕赤红的火光。

    小烛轻笑几声:“在我看来,你融合我,还是我融合你,本身就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
    “更何况,你已问清己心,道心更为稳固,境界更上一层,而我……”祂微顿,叹气道,“仍是浑浑噩噩,看不透自己罢了。即便是反抗,恐怕也不过是强弩之末,苟延残喘。”

    “说来多可笑啊,我来人间走这一趟,已有五百六十四载,春去秋来,我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活过。”小烛始终语气淡然。

    祂的心仿佛一潭死水,无论投入什么,至多短暂地溅起几朵水花,然后便归于死寂。

    龙爪撕碎画卷,纷飞的画纸碎片一触碰到黑色龙鳞便化为齑粉,边迟月看着逐渐被火焰吞没的万里长卷,忽然有些感慨。

    在那一瞬间,他竟对他的对手产生了些许怜悯。

    他仿佛看见了一只被困在绝境的野兽,它无法完全通人性,却又已经被人为地消磨了兽性,于是在这末路,它竟然连伸出利爪最后试着搏一个出路的勇气和求生欲都没有。

    可悲,可叹。

    小烛用祂清亮稚嫩的声音问:“边迟月,我之前问过你是怎样一个人,如今你应该已经能够回答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次我想问,在你眼里,我又是怎样的人?亦或者,我根本不配被称为‘人’?”

    边迟月沉默片刻,缓缓摇头:“抱歉,我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。其实我并不了解你,我们也仅仅见过寥寥几面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至少我眼中看到的,在鬼市中茫然不知南北的幼童是你,在神坛上静坐百年的‘天神’也是你;对祈求有求必应的是你,借出神血掀起人祸的也是你;洞悉人心的是你,不懂人心的也是你;全知的是你,无知的也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的,坏的,善的,恶的,仁慈的,冷血的……组成了你,有神的影子,但也有人的模样。”

    “或许你现在还无法理解,但我认为,你是有‘心’的——不是‘烛龙之心’,而是一颗跳动的、滚烫的、鲜活的人之心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良久,小烛释然一笑,语气中添了几分灵动,倒是更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了。

    “边迟月,谢谢……真的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从祂踏足大地,遇到秦雪翼开始,祂就不断被灌输一个期望——“您要成为至高无上、无所不能的烛龙呀,重领魔族,再现荣光。”

    后来有人利用祂的价值,在祂身上看到了力量、血脉与长生,于是在心里盼着——“祂要乖,要听话,最好看不破他们肮脏的私心,乖乖做个趁手的工具。”

    也有人真正追随祂,甚至狂热地信仰祂,这些信徒们日日夜夜向祂祈求——“请您始终仁慈爱人,普度众生,庇护着我们。”

    但是,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祂,祂只是祂自己。

    而非为了其他什么人的私心或期待,做一尊不会哭不会笑的神俑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,”小烛郑重地重复一遍,随后说,“原来我也真正活过,不负这五百载光阴了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这尘世烦恼太多,反倒不如我曾做一幅画卷时,无心无情、度千年似一日来的痛快……”

    “便让我,做回一幅画卷吧。”

    下一刻,小烛彻底放弃抵抗,火焰以更快的速度蔓延,很快,画卷完全被熊熊烈火缠绕,画上的山河湖海在火中若隐若现。

    山河卷化为一道流光,停在边迟月额前。

    黑龙原本只余白骨的尾部重新长出血肉,然后坚硬的鳞片整齐地覆盖其上,他终于成为了一条完整的龙,普通修士仅仅远远看一眼,便会被威压所震慑。

    还不止于此。

    边迟月感觉到,他不只是在成为真龙,更是在成为传说中魔界的始祖之神,能与天道一战的烛龙靠近。

    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筋骨、血脉,恍然间,仿佛日月星辰皆臣服于他,听他号令。

    然而,与此同时,边迟月也悚然发觉,有一道视线降临到他身上,悄无声息,却充斥着冰冷而恐怖的杀意。

    刹那间,仿佛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被这杀意驱使,哪怕是一片树叶、一颗尘埃,都化为最锋利的刀刃、虎视眈眈的仇敌,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着将他抹杀。

    以边迟月此时无限逼近于烛龙的境界和修为,居然也对这道视线产生了浓厚的危机感。

    逃、要逃,快逃!!

    每一片龙鳞都仿佛在颤栗。

    边迟月猛然抬头,望向头顶的苍穹,仿佛与某个存在对视了一瞬。

    脑海中,无数猜测立刻浮现而出,边迟月隐隐意识到了什么,当机立断,停止了与山河卷的彻底融合。

    龙息掀起层层云雾云海,遮蔽住黑龙庞大身躯,边迟月静静伏在云间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那种被窥视、被针对的危机感终于消散,仿佛一把紧紧贴在脖颈之后的刀终于被挪开。

    边迟月继续维持着隐匿身形许久,再三确认没有异常,才松了一口气,变回人身。

    向前迈出一步,他的身影瞬息间出现在千里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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